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待久了,便会想起温情脉脉的山村故乡,想念小小村落里晨起时的那缕袅袅炊烟,想念黄昏里母亲满大街喊疯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,想念那种闻鸡起床夜暮俱寂的乡村生活……充满着浓郁生活气息的乡村让人迷醉,而最能代表乡村生活气息的,还要数村中的那口老井!
远古的人们逐水而居,水是生命之源,四大文明古国无一不是发源于江边河畔。但近水的地方常常发生水灾,淹没人们的家园。自伯益初作井后,人们通过向地下挖井的方式获取水,不再依赖于江河,人们的生存空间得以扩大,开始向内陆迁移,水井便成了人们主要的饮水源,围绕着生命之井生息繁衍,遂为人居繁华之地。宋代著名的词人柳永因其词作多反映百姓真实生活,语言通俗易懂,深受人们喜爱,流传广泛,叶梦得即称赞其为“凡有井水饮处,即能歌柳词”,这“井水饮处”,便是最真实最热闹的生活场景。而这生活场景也时时萦绕在我的脑海里。
在我家的门外,就有一眼老井,不知是什么时候挖掘的,大半个村子几百户人家都是喝这眼井里的水。它位于一座石砌的基台之上,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下。圆形的井台也是石头砌成,井口却是方形,极像一枚铜钱,井沿上留下了一道道绳勒的深痕。探着身子顺着井口望下去,井壁上长满了青苔,渗着水珠,滴滴答答地落到幽深的井水里,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,井水清澈,滋味甘甜。有下地收工回来的村民,正渴难耐,看到有人打水,二话不说上前趴到水桶上就“咕咚咕咚”地喝了起来……直到喝足才抬起头,然后抹抹嘴,夸张地打着饱嗝说声“真爽”,便忘记了一身的疲劳,扛着锄具回家了。
井台上原有一座辘辘架子,但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谁用过它打水,打水都是用井绳。井绳挂桶的一头是一个不易脱落的环形大铁扣,把水桶提系在井绳上一扣,然后慢慢把桶放入井内,在水桶快接触水央时,抖几下绳子,水桶顺势倾向水面,井水就流进了空桶,再提着井绳将水桶往深水里一撴,水桶就满了,三五下就将水桶提了上来。然后挂在勾担挑子前后两头,颤颤悠悠地挑回家。
井绳、勾担挑子和水桶是打水必备的三项工具,每家都有,挑水时一肩挑桶,一手拿绳。有时也会忘记拿井绳或一时在家没有找到,那也没关系,去住在井旁的邻居家借用就行。后来,不知是谁家的井绳就常年搭在辘辘架子上,成了公用的井绳。
每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,通往井台的路上就响起了“吱吱扭扭”的水挑子声,不一会儿打水的、洗菜的、洗衣服的就齐聚井台,开始了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闻联播。有刚过门的小媳妇不会挑水,勾担挑子放在肩上左摇右晃,像豫剧《朝阳沟》里银环下乡挑水一样,引得井台旁的人们大笑。新媳妇就更窘迫,挑子颤得更起劲,桶里的水一路走一路泼洒,到家也就只剩下半桶。
井台旁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吵醒了寂静的乡村,整个村子开始有了生气,鸡犬之声相闻,村民们也扛犁荷锄地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。
我也曾经到井台打过水,那时我的个子才刚刚能挑起挑子,挑着的空桶晃晃悠悠。到了井台,用井绳把水桶放下去,在井里晃来晃去却怎么也灌不满桶。有时晃得幅度过大,水桶一脱勾就掉进了井里,那就是个麻烦事。有一次我就晃掉了水桶,慌忙去邻居家找捞东西的大钩子,然后放到井里一点点地摸索着找。井也就那么大个地方,虽说不至于大海捞针,但摸索着让井底的水桶挂住钩也不容易。好不容易勾上来了,便有失而复得的喜悦。装满水的两个铁桶有六七十斤重,压得勾担就更低了,我根本挑不起来,不是前面碰着地了就是后面触着地了,桶里的水就泼了出来,这样不到家就能把水洒干净。我就想法把勾担勾子绾起一个结来,或者绕到挑子上,这样才能挑起来。离家一百米的路,我也得歇上几歇才挑到家。
记忆中的老井从来没干涸过,天旱时水位深些,从这井里推水浇地种庄稼都抽不干它;雨水足时,井里的水位只有两三米深,不用井绳用勾担挂着桶就能打上水来。我记得这眼井唯一一次干涸还是人为抽干的。那年邻居家的三婶因为和三叔吵架,一时想不开就跳了井。有人打水时发现了井里的三婶,三叔赶紧找来抽水机抽水救人。这眼井下面有泉,很难抽干的,反正费了好几天劲才把三婶的尸体打捞上来。村民们忌讳井里淹死过人,不愿喝这眼井里的水,就跑到村西头很远的另一眼井去挑水。不过,几天过后,井水复涌如常,人们也淡忘了跳井之事,又开始去这眼井挑水来喝了。
死者长已矣,生者当勉励,活着的人们生活还得继续!
后来,人们嫌每天来井台挑水麻烦,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井。开始是淘井,就是全凭人力,一点一点地往下挖,井口直径有一米左右,得挖十天半天的,挖到十多米深就能挖到水源。这样随用随提比挑水方便多了。后来我家用机器打了一眼机,就是用机器钻井,直径也就十厘米,半天就能钻出水来,然后往钻洞里放一条长长的塑料管子,触到水源,再在地面上安装一个铁制的压水的装置,用手一压杠杆,就能从井里压上水来,这就是压水井。可是从自家院子里压上来的水总不如老井的水好喝,不仅发涩,水垢还多。而老井里的水却是甘甜的,用它熬绿豆汤,绿豆能开花。而且老井的水冬暖夏凉,冬天喝着暖胃,夏天喝着却是透心凉,挨着老井近的人家,总把老井当成自家的冰箱,把西瓜啤酒吊进水井里冰上一会,提上来就可以享用冰镇西瓜啤酒了。所以,除了洗洗刷刷,吃水还是去老井挑。再后来,我家的压水井也弃之不用了,因为村里统一铺装上了自来水管道,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,用手一拧水龙头,水就哗哗地流了出来,这可比压水井又方便多了。自此,老井台逐渐落寞,很少有人再去老井挑水,只是偶尔还有大娘婶子们到井台上洗衣服。
相比于我们吃水的便利,外婆家吃水就困难多了。外婆家住在高山脚下,一个穷山僻壤的村子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——官庄。没听说村里出过多大的官,缺水倒是出了名的。像当年的九间棚一样,村子方圆三五里找不到个水源,吃水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挑,高山脚下有处山泉,每天都有很多人排队接这滴滴答答的泉水,这是在雨水充足的季节。而到了旱季,这点泉水都接不到,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挑,所以挑一担水往往需要一天的时间,一早出门傍晚才回。姥爷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了打水上,好像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打水。
官庄村也打过井,但都没有打出水来。大舅就是在打井时受了重伤,差点丢了命。那时,大舅刚当兵复员回来,一腔热血浑身干劲,只想为村民们打上一眼吃水井做一点实事。别人都停工回家了,他还要坚守打井工地。有一次他想下井去看看下面的进度情况,就拉下电闸,坐在上下井的筐子里下井。不知怎么回事,筐子在下井的过程中像失去控制一样,上下颠簸起来,大舅一时没有抓牢,直接被颠到了井下,摔在了乱石堆里。当人们七手八脚把大舅拉上来的时候,头破血流的大舅已神志不清,膝盖也摔得粉碎,扶都扶不起来。人们都摇着头,惋惜之情溢于言表。最后还是外公背起大舅往医院跑,终于拣回了一条命。那时大舅刚结婚,大女儿刚出生,舅妈的娘家担心大舅以后残废,差点让舅妈跟大舅离婚。大舅的身体经过几年的调养才算完全康复。
大舅没有死在打水井上,外公却死在打水的路上。有一年冬天,天寒地冻,姥爷一早挑着两个水罐子去打水。天很晚了,姥爷还没回来,姥姥担心就焦急地出门去迎,在半路上终于迎回来了浑身挂满了冰渣的姥爷。原来姥爷在砸破厚冰准备打水时,不小心脚下一滑滑进了冰窟窿里,水是那么地凉,姥爷又衣着单薄,可想而知,姥爷当时受了多大的刺激。野外又没一个人,姥爷硬是自己坚持着从冰窟窿里爬了出来,忍着刺骨的寒冷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。回到家之后姥爷就病倒了,好几天高烧不退,打了好几个月的针才把姥爷从死亡线上救了过来。可怜的姥爷却再也站不起来了,一躺就是四年,直到去世。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不用再去那么远的地方挑水。
现在,姥姥的村子已经规划成了新县城的一部分,建起了高楼大厦,也早已通上了自来水。今年已经九十岁的姥姥,身体还算硬朗,姥姥说,她要替无福消受的姥爷好好享受现在的幸福生活。然而尽管现在用水很方便了,但姥姥几十年养成的节约用水的习惯却一直保持了下来,洗脸时盆里只接一点水,洗过脸后还不舍得倒掉,放在门后下次再用,直到水变污变脏再浇花草。而我每次到姥姥家,洗手水也都是盆底水“伺候”,绝不敢像旱鸭子见到水似的瞎扑腾。姥姥觉得浪费水是一种罪过,好像对不起我那为水而死的姥爷似的。
前段时间回老家,想起小时日日饮用过的井水,脚步就引我到了那眼老井旁,几年不见,老井已经完全废弃了,老井周围残破不堪,通往水井的路已经被杂物挡住,井台也有些坍塌,井口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,不知道它的眼眸里可还有清澈的甘泉?井台上的柿子树也已经干枯,兀自杵在那里,陪着老井。它们一起走过岁月的风雨,感受到了生命的沧桑和荣枯!
(传媒分会 李建设 原载于《山东文学》2017年第6期)